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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59岁的袁隆平先生接受本文作者专访而形成的长篇通讯。
2021年5月22日,91岁的袁隆平先生告别这个世界。
2021年5月20日,中国眼科医学界泰斗夏德昭逝世,享年104岁;
2021年5月21日,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、文博专家杨伯达去世,享年94岁;
2021年5月22日,与袁隆平院士仅仅相隔五分钟,“中国肝脏外科之父”吴孟超逝世,享年99岁。
三天四位巨星陨落,西沉便不再升起,划过天幕就不再回来。
无法抵御浪潮,但该永记灯塔!
不知什么原因,生长在第一大文明古国里的炎黄子孙不仅与诺贝尔奖无缘,连影响较大的国际奖也没得过。公元1987年1月3日,这种局面打破了!这一天,一位剃平头、单单瘦瘦、其貌不扬的科学家走进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豪华的会议厅,从总干事姆博手中捧回了中国第一块科学奖。教科文科学奖——一种世界性科学大奖,两年颁发一次,一次一人,人称“诺贝尔预备奖”!11月12日,他回到北京,国务委员兼国家科委主任宋健和农业部长何康兴冲冲向他举杯:你是全中国人民的骄傲!
“他也是世界的骄傲”,国际水稻研究所所长斯瓦米纳斯森博士说:“他的成就,给人类带来了福音。”
他——袁隆平,驰誉全球的“杂交水稻之父”。
1953年8月,深藏在湘西绵绵群山中的湖南安江农业学校分来一位23岁的“小青年”。省农业厅介绍信上写着:袁隆平,西南农学院农学系毕业。这位年轻人生活马虎,衣服脏了好久不肯洗,扣子掉了就让它敞着,房里乱七八糟从不收拾。他追求的是一种惠特曼式的无拘无束的生活:随心之所之,对什么感兴趣就干什么。他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;课余饭后,一把小提琴拉得珠圆玉润。他还爱打球,到清悠悠的沅江河中游泳。不过,最叫他醉心的是用显微镜观察植物。形形色色、大大小小的植物标本,拿到镜子下一照,五脏六肺清清楚楚,多有趣!因此,他常常得空便往学校实验室钻,守着台显微镜一看就是几小时,有时甚至深夜不归。一年多时间内,他把学校有的和自己能找到的植物标本都从头到脚观察了个够。
他学的是农学专业,对遗传育种颇有兴趣。可学校起初却看中了他那一口英语,要他教英语课。他不乐意,找到老校长诉说衷肠:“我出生在北京,长在南京、重庆等大城市,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学农吗?读小学时学校组织郊游,带我们到附近一个园艺场,看到里面树青草长,桃李芬芳,花鸟虫鱼,各得其乐。与外面聒噪纷扰的环境恰成鲜明对照。我从中感受到一种自然美,体会到了如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所形容的那种田间乐趣,便立下志愿,将来当一名农艺师。现在让我丢掉专业教英语,怎么行呢?”老校长吃惊地听完这番话,为这位小青年竟有这样的抱负很是兴奋,两手一拍,说:“你就去搞你的遗传育种吧!”
一个人立志干一番事业,总要受到外界环境的某种刺激或感应。重庆城郊优美恬静的植物园曾使袁隆平定下学农的志向,但又是什么让他铁下心来一辈子同杂交水稻结下不解之缘的呢?是水肿病造成的可怕的死亡,是湘西老山沟里的山民们一双双渴望摆脱饥饿的眼睛!
几年与世无争的教学生活过去了。有一次,学校派袁隆平带领40多名学生去黔阳县牛婆冲劳动锻炼。那正是人民共和国历史上彭大将军曾经呼问苍天“明年日子怎么过”的苦难岁月。尽管在学校对农民过苦日子的种种情形早有耳闻,但眼下的现实还是令袁隆平惊诧莫名,惶惑莫名;一幢幢东倒西歪的吊脚楼里,患水肿病的山民们传出一声声哀惋绝望的呻唤;公共食堂的锅台上,大锅清水煮得一篓篓野菜散发出怪味;山山坡坡到处可见一堆堆刚埋下的新坟。
最让袁隆平痛心的是房东向福财老伴的死。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,袁隆平和学生们正围在火塘边烤火,忽然听到屋后传来哭声,大家急忙赶过去,只见那女人全身浮肿,披头散发躺在床上,嘎白的嘴唇翕动着,模模糊糊吐出两个字:“我……饿……”。袁隆平忙转身去住屋想取点米来,才跑出几步,身后悲声大放,那女人已经去了。
一位辛苦半生的农民在“我……饿……”的颤栗声中死去。她是活活饿死的呀!望着那肿鼓鼓的尸体,看到周围山民那一张张苦艾艾的脸和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,袁隆平心在流血!一种巨大的责任感沉沉地压上心头:作为一名农业科学工作者,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农民多打粮食,摆脱饥饿!
李森科的路怎么老走不通?我信孟德尔。
目标:杂交水稻
在活生生的现实体验中确立的人生信念是那样顽强,那样不可移易。回到学校,袁隆平变了另外一个人。球不打了,泳不游了,心爱的小提琴对他也失去了吸引力。他一头埋进书堆里,搞起了农作物增产实验研究。
当时的农学界是米丘林、李森科学派的一统天下,袁隆平起初也无出其右。他在实验教学中按照米丘林的理论,把月光花嫁接在红薯上,把西瓜嫁接到南瓜上,把西红柿嫁接到马铃薯上……效果是出人意料的:嫁接的红薯重的一篼达30多斤,最大的一个27斤;西瓜和南瓜交配,果实不西不南,奇形怪状;西红柿和马铃薯结合,上面结西红柿,下面长马铃薯。他把自己的试验搬到课堂上洋洋洒洒讲给学生听;他说他为了用遮光法让红薯开花,无钱买黑布,便把自己的床单拿来用墨汁染黑了去顶。幽默的语言,有趣的实验结果,笑得学生肚子痛。当时的大报小报,也纷纷涌来,欢庆米丘林学说在中国的胜利。
但是,胜利是暂时的。第二年,红薯和月光花依然各为一体,西红柿和马铃薯的结合也须从头做起,西瓜和南瓜结出的怪果根本不能繁育……无性杂交,优势无法遗传,就如同驴和马交配能生出高大的骡子,而骡子永远不会生出骡子一样,这些试验,只能摆到实验桌上供人观赏,不能给农民带来实惠和好处。
袁隆平怀疑起米丘林和李森科来。”他们的学说空洞概念多往往以理论代替实践,是不是有点机械唯物主义?”一次,他大胆去问一位生物界前辈。
不料那位前辈比他更大胆:“李森科实在就是一位主观唯心论者!我觉得对任何学说都要分析研究。高山不弃寸土,大河不厌细流。做学问就要有这种态度。”
老前辈的话对袁隆平启示很大他不再拘泥于名门正派,达尔文、巴士德、孟德尔、摩尔根……凡古代和当代的生物学派,他都去研究,而对当时被视为弄端邪说的孟德尔和摩尔根学说用力更勤。摩尔根在孟德尔遗传学基础上创立的基因理论深深吸引着他。他折服在孟德尔的旗帜下,对自己过去的失败进行反思,觉得不仅在理论上是错误的,方向也不对头。水稻是人类的主食,中国1/3以上的耕地种水稻,产量占世界的44%;全世界有112个国家种水稻。而红薯、马铃薯呢?仅仅山区才种。他又想起一次带学生在乡下实习听高级社开会的情形来:书记、社长、社委发言,讲的全是水稻生产怎么搞;到散会时,支部书记才想起来,“嗯呢,还有个红薯不要忘记了!”
“改变方向,搞水稻杂种优势利用研究”!袁隆平下了决心。
杂种优势本是生物界的普遍规律。我国人民早在公元前6世纪就试验出马和驴杂交能生出子,这种现象应之于植物界却是公元十八世纪中叶的事,奠基人是达尔文。他曾用10年时间广泛搜求各类植物异花授粉和自花授粉的变化情况。比之稍晚的贝尔则费了八年时间潜心试验,得出玉米自交衰退和杂交有利的结论,正式提出“杂种优势”的命名。以后,玉米、高粱的杂种优势便初步利用并发展开来。
那么,作为人类主食的水稻有没有杂种优势呢?人们对此跃跃欲试。1926年,美国人琼斯首先发现水稻的雄性不育现象,马上引起世界各国的注意。日本、印度、菲律宾、南朝鲜等不少国家的专家学者们雄心勃勃搞实验,想培养出水稻的杂种优势并应用到生产上来。但是,几十年过去了,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。于是,人们对此项研究得出否定的结论,国外权威的(遗传学原理》断言:“水稻是自花授粉植物,经长期的自然选择和人工选择,许多不良基因已被淘汰,累积下来的多是优良遗传因子,所以自交不会退化,杂交也不会产生优势。”国内叶长丰的(作物育种》(大学教材)更说得明白:“因为异花授粉作物自交有衰退现象,所以杂交就有优势现象;而自花授粉作物自交无衰退现象,所以杂交没有优势。”
写在书上的不一定就是真理!袁隆平平生最爱盘根问底。中学时学代数,老师教“负负得正”,他想来想去想不通,把手往桌子上一顿,站起来发问:“老师,负负为什么得正呢?”老师瞪他一眼:“负负就得正,你记住就是了!”他不服气,硬是求这个问那个,弄了个水落石出。这一次,他当然不肯善罢甘休。“根据遗传原理,动、植物乃至人类都有第一代优势,为什么水稻会例外呢?”他要弄个明白。
他来到田间。一篼特殊的稻谷映人眼帘,那稻10多株,每株170多粒,粒粒饱满。他如获至宝,适时把那篼稻收回来,第二年播下去与别的稻对比。但是,过了3年,那稻变异严重,并没保持住优势。然而,他心里却闪现出一个认定:那篼禾就是天然杂交的第一代优势!是的,绝对没错!
怎样找到并保持这种优势呢?他冥思苦索。他把前人实验的种种记载又细细嚼了一遍。
一条思路渐渐在脑子里清晰起来:
第一步,找到雄性不育株,即母禾;
第二步,找一种特殊的水稻品种作父本,给母禾授粉,使其后代保持雄性不育特性,即不育系,用作父本的品种叫保持系。
第三步,选择一个稻种与不育系杂交,使其后代恢复生育能力,叫恢复系。
三系配套,便可制种。
现在的关键是寻找雄性不育株。他忘我地又一次扑向田间。稻子正吐花扬蕊,白茫茫一片,哪里有雄性不育株?他光着头,手拿放大镜,株株看,穗穗查。第一天,没有;第二天,没有;第三天、四天……第十四天,他胃病复发,在床上躺了一会,耐不住,又下了田。一株、两株、三株……突然,放大镜下出现了一株特异的稻子:子房正常,花药干瘪细瘦,颜色发白。这不就是梦寐以求的雄性不育株吗?一阵狂喜,他情不自禁地在田野里大叫:“找到啦!”
1964年7月5日,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。
不育株被移植到实验盆里。袁隆平用别的花粉杂交,精心培育出第一代稻种。
第二年,又发现4株。他把这些植株搬进试验田里,授粉、浇水、观察,又繁殖了两代。
1965年冬,袁隆平写出第一篇论文《水稻的雄性不孕性》。文章指出:水稻有杂种优势现象,要利用它必须首先大量制种,而解决杂种优势育种的有效途径,便是利用雄性不孕性。文章还提出,水稻雄性不育株在自然情况下发现率约0.16%。通过进一步选育,可以培育出不育系、保持系和恢复系,用作育种材料。
这篇论文发在1966年第4期《科学通报》上。这份刊物没能发出第5期,一场“史无前例”的大浩劫发生了!
侥幸躲过蹲“牛棚”,
愚昧和嫉妒编织的厄运又紧紧相随
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人整人、人斗人、人吃人的大疯狂。好人、坏人、保皇的人和造反的人,都免不了挨整。最敏感的神经便是人造的神。稍一不慎触动了,不管什么人,一夜之间便会把你“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只脚,使你永世不得翻身”!
袁隆平偏偏触动了这根神经!
那是1963年春播季节,上面指示要按期完成播种任务。安江农校试验组纷纷行动,袁隆平却拖了几天。结果寒流南下,别人的秧苗都烂了,他的安然无恙。
“我看农业八字宪法不够全面,还要添上一个‘时’字。”袁隆平对一位同事发感慨。
同事大惊失色:“袁隆平,你吃了豹子胆哪?你晓得八字宪法哪个提出来的?”
“哪个?”
“毛主席!”
“毛主席又不是学农的!”袁隆平年青气盛,竟冒出这么一句。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这番话被旁边一位长舌妇记在本子上。文革开始,那长舌妇便向外揭了他“老底”。
篡改农业八字宪法,贬低毛主席,这还了得!
大字报扑天盖地上来了:“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袁隆平!”“砸烂袁隆平的狗头!”
革命小将开始采取革命行动了。一天,袁隆平看完大字报,往自己的实验场赶去。到现场一看,他惊呆了:精心培育的秧苗被揉成一团绿浆,60多个实验钵被打得泥溅水流,一张大字报赫然压在碎钵片下:“砸烂资产阶级的盆盆钵钵!”
袁隆平心里一阵发紧,热血直冲脑门。这是他几年辛勤的结果啊!他发狂般四处寻找,想找回几株幸存的秧苗。没有。他颓然倒在床上,两行热泪泪泪地流。
忽然,有人来敲门。袁隆平心头一沉,擦干泪水去开门。进来的是尹华奇和李必湖。这是两位热情支持袁隆平实验的学生,后来他们成为袁隆平的得力助手。
“老师,我们把4钵秧苗藏在桔园旁边的臭水沟里了!”尹华奇抢先说。
“什么,什么什么?”袁隆平真有点不敢相信。
尹华奇又重复一遍。李必湖也解释:“那4体秧苗是我们悄悄偷出来的,哪个也不晓得!”
袁隆平一把搂住两个门生:“快看看去!”
于是,杂交水稻实验便在那臭水沟里悄悄地继续着。
局势越来越紧张。工作组进校了,老师中三五天又被揪出一个。不到半个月,那间被当作临时“牛棚”的破教室便关进了7个“牛鬼蛇神”。一天,“牛鬼蛇神”组长李代举接到通知:准备一张床,写好标签,接待第8个组员。“谁?”李代举问。工作组长眨眨眼:“袁隆平”。
袁隆平忐忐忑忑等待着被揪上台。一天下午,他看完大字报正要回家,工作组王组长叫住他:“吃晚饭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。”
可怕的时刻终于要来了!他们会怎样整治我?袁隆平在房里不安地踱来踱去,估摸王组长吃了晚饭便去了,心里象揣着个兔子似的。
“找我什么事啊?”
“这里不安静,我们到外面谈谈。”
两个来到学校试验田边。
王组长突然问:“我们工作组要搞一块试验田,你说哪一块最好?”
袁隆平一愣:他这是干嘛?莫非在试探我?“3号田。”他回答。
“谁的?”
“×××”
“一个老右派,不要不要!”
“2号田也不错。”
“谁管?”
“曹孟德。”
“才揪出来的牛鬼蛇神,不要!外面这块田是谁的?”
“是我的。”
“行!这块田就作我们工作组的试验田,你就当我们的技术参谋!”
一场大祸就这样躲过了。他不仅没被揪斗,还得到了每天搞半天实验的特殊优待。
关在“牛棚”里的等了好几天,却见他在试验田里大模大样搞起试验来,大惑不解。
袁隆平自己也大惑不解:这是怎么回事?
两年后,那位工作组长也被赶下台,这个迷才被解开。他告诉袁隆平:工作组已决定将你遣送农村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了,翻你的档案时,发现了国家科委一位局长看了《科学通报》上你的论文后给省科委和学校党支部写的公函,说你的试验价值很大,要好好支持,工作组当即讨论:揪不揪?两种意见相持不下。于是我去请示地委书记孙旭涛。他把手一挥:“当然是保护对象!”这样,你才过了关!
多谢孙旭涛书记(可惜他后来也被“文革”害死了),多谢那位不名的局长!你们在存亡绝续的紧要关头保护了袁隆平,保护了他所从事的第二次“绿色革命”!那位工作组王组长也应该谢谢,是山区闭塞、落后的特点使你未敢轻视上头来的公函,想到了要去请示汇报。
袁隆平的试验顺利地进行着。他收下学生李必湘、尹华奇组成试验小组。从臭水沟里搬出来的4钵秧苗几经繁育,到1968年已发展到2分试验田里,雄性不育率上升近50%。秧苗插下10多天,师徒3人给那嫩绿的秧苗一行行分品种组合插上木牌每天轮流守护着,生怕再发生意外。
但是,意外又一次发生了,而且是灭顶之灾!
那是5月的一个星期天,两个学生因事离开了学校,袁隆平的爱人还在黔阳县一个乡农技站工作,他星期六回了家。第二天一大早下了一场雨,他挂记着秧苗,草草吃过饭便赶回学校,直朝试验田奔去。天哪!秧苗一根不剩全给拔走了!如同遭了电击雷轰,袁隆平根根汗毛倒竖,五内俱焚。他发疯般地在田野里奔跑,寻找。可脚印被雨水冲没了,花花田野觅无踪啊!
这场破坏太突然啦!袁隆平虽然明白,试验之初,就有人讥讽他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”,有人说他“对遗传学无知”,有人等着看笑话,可他万没想到,会有人下此毒手!在那愚昧和疯狂的年代,他能去找谁,又敢去找谁呢?
一天,两天,毫无讯息。袁隆平牙头紧咬,粒米不进,脸如刀削,象大病一场。他不甘心,第三天,又象梦游似地往田野走去。路过一口井边,他无意向下一看,发现水面浮起几根秧苗。仔细观察,越看越像。他心头一亮,三两下扒掉衣服就往井里跳。井水太深,两次都没潜下去,他就搬来抽水机。水抽干了,他找了两天两夜的禾苗果然全在井底。可是,它们被揉成一团,已浸死了!
水面的五根禾苗被迅速栽回田里。抽穗扬花时一看:万幸,有3根是雄性不育株!
经受了这场打击,袁隆平再也不敢呆在学校搞试验了。他对两个学生说:走,上海南去!
海南岛,四季如春。1968年10月,师徒3人背着背包,手提从3株雄性不育株上打下的稻种,跨江过海来到这里。从陵水到徐闻,一年多时间繁了4代。第2年冬天,他们又转到云南元江县农技站。住下不几天,正赶上云南峡山强地震。半夜从摇晃着的房里跑出来,房倒了,用塑料在操场里搭个窝棚,把种子播在还在摇动的土地里。窝棚一住4个月,他们带着几百个杂交组合种子,回到了学校。
科学的历程是艰难的。从1964年发现雄性不育株起,6年中先后用2000多个栽培稻子品种与不育株杂交,但不论哪一对父母本交配的后代,都有一部分不能保持雄性不育特性,变成了普通稻子。这种混杂的母禾不能用来制种,就是说:“不育系”和“保持系”始终没找到。
症结在哪里?袁隆平躺在安江农校那间小屋里,彻夜难眠。他把6年来用于实验的个个父母本品种一一在脑子里滤过一遍,突然从床上一下子跳起来:
对了!这些品种的老祖宗都在长江和华南一带,亲缘关系太近,是近亲繁殖!要培育出不育系,必须开拓新的材料领域,利用野生稻搞远缘杂交。
他连夜找来两个助手,兴冲冲地说:“走,我们再上海南,到天涯海角去!”
海南崖县(三亚市)人称天涯海角。这里是天然的大温室,也是野生稻的主要分布区。1970年秋,袁隆平师徒3人在省科委帮助下,到这里的南红农场安营扎寨。这时,袁隆平身边又来了两个年青人:贺家山原种场的周坤庐和桂东县农科所的郭名奇。原来,这两年,全国10多个省市都在搞杂交水稻研究。这年春天,湖南在省委的关怀下成立了杂交水稻研究协作组,他们的单位是成员之一,听说袁隆平到了海南,便赶来了。袁隆平为两位年轻人的决心所感动,欣然留下了他们。
野生稻起源于华南和云贵一带,经过由野生稻变栽培稻的第一次绿色革命,已是寥若寒星。何况这家伙又鬼得很,不开花时葡伏水面,与杂草无异,很难发现;只有抽穗扬发时,才挺起胸来,现出原形。所以很难找,师徒几人找了一个多月,也没见它的影子,好不心急呀!
第二天,他果然驾了一辆牛车来。李必湖爬上去,兴冲冲随他去了。牛车摇出2里多地,冯克珊把手往路旁一块沼泽地一指:“那不就是!”李必湖顺着他的手望去:可不是,诺大一片野生稻正吐穗扬花和阳光亲吻呢!真是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”啊!他喜不自胜,跳下车就向那片沼泽地扑去。来到岸边,他放开一对鹰般的眼睛观察起来。这片野稻茎细叶窄,穗短芒长,野性十足。呃,前面那两个稻穗怎么了,花药细小,颜色灰白?雄性不育株,野生雄性不育株!他心头一阵狂喜,一阵乱石头打跑了草丛中的水蛇,脱下长裤,卷起衬衣,跳将下去,冒着齐腰深的泥水把两株宝贝连挖了起来,用纱衣包了,端上岸来。好大的呀,足有20斤!冯克珊把牛车赶去收稻了,怎么回去?对,用裤子兜着挂在脖子上走!就这样,李必湖赤膊短裤泥人似地把宝贝请进了试验田里。
马上投粉杂交。花开得太慢了,5天才开了65朵!李必湖“守株待花”,每天蹲在两株不育株前,开一朵杂交一朵。
袁隆平回来了,听了汇报,乐得嘴也合不拢,连说“高级”!他当即给两株稻取名“野稗”,拍着李必湖的肩膀说:“今后你的主要目标就是利用野稗培育不育系!”
野稗结出12粒,可惜风吹老鼠偷,12月20日收种时只剩下5粒!他们又繁一代,到第二年3月,便不用粒计算了。
野稗的发现,引来了各地的研究者:上海的,新疆的,广西的,湖北的……他们有的来跟班学习,有的来取种子,有的来要秧苗……要什么袁隆平都满足。他给他们讲技术,带他们到田间实习,手把手教。种子分完了,一位同志要秧苗,他毫不犹豫地把仅有的一篼分出一半给他。他只有一个心愿:发挥大家的力量尽快找到“三系”。
利用野稗材料果然收到奇效:1972年冬和1973年春,江西、湖南先后育出不育系和保持系;1973年夏,广西测得恢复系。此后不久,湖南、江西、广东也测得同一恢复系。
1973年10月,在苏州召开的全国水稻科研会议上,袁隆平郑重宣布:我国籼型杂交水稻“三系”配套成功了!
三系配套,还有一道关:制种。闯过了这道关,杂交优势才能大面积得以利用。袁隆平马不停蹄,又带领尹华奇等人投入了海南制种大会战。
忠孝不能两全,事业和家庭不能得兼,他执着追求前者
1974年,湖南组织7000多农业技术人员进行制种大会战。海南崖县荔枝湾的沟沟川川里,红旗猎猎,人影憧憧,煞是壮观。大会战,动乱年代的特殊产物。不过,且莫听到它就摇头,这次会战例外。它培训了成批技术骨干,为杂交水稻的迅速推广利用作了突出贡献。
袁隆平担任这场大会战的技术总顾问。他每天朝出晚归,到组里指导,下田间调查,进行各种测算分析,可忙哪!人忙就嫌时间过得快,可不,一下就到了1975年元月,春节快来了!
这一天,袁隆平从大田里收工回来,猛见桌上放着一封信。他一惊:家里从来不写信的呀!拆开一看,不禁倒抽一口凉气,一头倒在床上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信是他妻子邓哲写来的。信上写道——
隆平:
作为你妻子,我不得不含着热泪告诉你,你父亲在今年元月3日溘然长逝了!父亲病危,我赶到重庆去伺候了他。我们多么希望你能赶回来啊!可老人家自己坚决不允。他说,你要干大事业!
听到这个噩耗,你一定很悲伤。人总是要死的,望你忍痛节哀,千万注意身体。
想念你的妻子
1975年1月5日
这一晚袁隆平没吃饭,父亲的影子总在头脑里闪现。他父亲袁雪安一生要强。大学毕业后长期在铁路部门工作。也曾当过孙连仲部的中校秘书。抗日战争时期,他一腔义愤,给孙连仲捐献数百把大刀,士兵们曾用这些大刀砍下不少鬼子头。解放后,他被打成历史反革命,忍屈受辱过着孤寂的生活。可他对这位儿子要求极严,总希望他能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,以至自己患癌症住院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不肯要儿子回去见上一面!这就是他,一位“历史反革命”的胸怀。
想到此,袁隆平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,他跌跌撞撞来到户外一个土丘上,背对大海,面向西南,双手垂直,叫一声“爸爸”,声泪俱下,深深鞠了三个躬。
人是有责任的。可袁隆平作为人子人夫人父,却没能尽到起码责任。他不仅亏欠父亲,亏欠妻子的更多更多。自1964年结婚起,他南繁北育,成年累月在外面奔波,10个春节只在家里过了3个。邓哲,这位知书达礼的山里姑娘,有着大山一样的敦厚和忠诚。她爱慕袁隆平的志气和才华,在他因为家庭原因遭失恋之痛,年届34岁的时候,毅然把自己圣洁的爱情献给他。婚后,丈夫常年在外,她默默地抚儿育女,操持家中的一切。大儿子出世没人带,她送到数千里之外的重庆祖父母身边,直到7岁才接回。生下第三个儿子才两天,她便催着心神不定的丈夫登上了去海南的汽车。公公病重,他代丈夫去伺侯,端屎端尿,什么都干,感动得老人直流泪。公公过世后,她又把老母接到安江,像亲女儿般侍奉着她……她也是农校毕业生,她也有自己的事业。可是,为了袁隆平的事业,她把一切都牺牲了!
想想邓哲,袁隆平心中又充溢着无限感激之情。他回信说——
哲妻:
老父离我而去,我未能送终,心中万分悲痛。但自古思孝难于两全。老父之所以不让我回去,是希望我在杂交水稻研究上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。这是老人家对我的最大遗嘱,也是我对父亲的最大孝心。
值得我庆幸的是,此生此世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你。我常常想,如果不是你如此关心我,支持我,我的事业是不可能有如此成就的!你为我作出那样大的牺牲,我很感动,也很惭愧。愿你和孩子们谅解我。还是用几句古词解嘲吧:柔情似水,佳期如梦,忍顾鹊桥归路。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?
隆 平
1975年1月21日
事有凑巧,当袁隆平把信发出准备在外面再独自过第八个春节的时候,邓哲却奇迹般出现在他面前!她是受县里委派,赴广东参加生物防治会后赶来的。一年多不见,邓哲细细打量丈夫,发现他被灼人的阳光烤黑了,原来穿在身上挺合适的衣服也空荡荡宽松了许多,不禁一阵难过,说:“你,瘦多了!”
他是瘦了,3年前体重是137斤,可前不久往秤上一站:106斤!为了杂交水稻,他掉了31斤肉!可他却风趣地说:“瘦点下田还方便些。”他告诉邓哲:杂交水稻制种已达到亩产70多斤,马上就可以大面积投入生产利用了!
功成名就,荣誉满披,可他没有笑。
地球一天天缩小,他在寻求新的目标
杂交水稻这只昭示人类和平的吉祥鸟,经过袁隆平等人10多年辛勤培养,终于羽毛丰满,展翅飞翔。自1976年以来,北起辽宁,南到海南,东自上海,西至云南,神州大地到处布下它的足迹。杂交品类由一季发展到3季,品种由几个发展到几十个,亩产量由800多斤增到千斤以上。现在,全国累计推广种植12.5亿亩,增产粮食2120亿斤!
这只吉祥鸟已飞向世界。1980年,它作为我国第一项出口技术转让给美国,比当地良种增产37%;日本、阿根廷、巴西、印度等相继引进试验,增产都在20%以上。目前,它已飞到20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袁隆平成功了!他得到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,也受到世界人民的高度赞扬。
1979年4月,他赴菲律宾参加国际水稻研究学术会议,用流利的英语宣读完《中国杂交水稻育种》的论文,幻灯上打出“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”的字样,全场欢声雷动;
1980年5月,他赴美传授杂交水稻技术,受到美国人和侨胞的热烈欢迎。次年,美国一家石油公司为他拍摄了题为《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花园的故事》的电影纪录片,先后在美国、日本等国放映;
1981年,国家科委和农委授予袁隆平等特等发明奖,在此前,他已是全国劳动模范;1985年,他荣膺联合国知识产权组织授予的金质奖章和“杰出的发明家”称号;
1987年11月,他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86——1987 年度科学奖的唯一得主;
1988年他又获得英国让克基金会颁发的让克奖。
他是全国政协常委、湖南省政协副主席、中国科协常委、农牧渔业部顾问、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主任、研究员,还兼着西南农大和湖南农学院教授、安江农校名誉校长。
他发表论文和著作20多篇(部),曾18次去10来个国家讲学传技。
他成了人类和平的使者,光明的使者,幸福的使者。
他应该满足,应该高兴,应该笑了!
但是他没有笑,他在沉思:“中国每年有2200万婴儿出生,相当两个匈牙利、两个柬埔寨、11个孟加拉;中国的耕地只占世界的1/4,而人口占1/5。中国的人口到1990年要超过13亿,而土地每年减少3800多万亩,8年减少了4个日本的耕地。地球说大也大说小也小,近几年一天天在缩小。如此下去越来越多的人口吃什么,怎么生活?
“国家提出2000年达到小康水平,粮食方面恐怕很难达到。全国年总产粮食8000亿斤,人均730斤,才刚是个温饱水平。2000年计划产粮10000亿,而人口会增到13亿,按控制数12.6亿,人均也才790斤,也只是温饱,不是小康。粮食要再增产2000亿斤,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!国家农业投入少,粮食价格不合理,严重影响农民种粮积极性,农民只望提高单产,把大量田土去种别的,粮食总产连续6年徘徊不前了!
“我现在正在搞杂交水稻高产优质多抗新组合试验。我的第二代学生、安江农校的邓华丰已搞出 “S—1 安农水稻光敏不育系”新组合,为“二系法”杂交打下了可靠基础。这种亚种间杂种优势如能成功利用,每年可增产粮食500亿斤,可供全国12个城市的6000多万人吃一年。但是还有1500亿斤靠什么?那就要靠党的政策和农业投入来解决了。
听罢袁隆平一席话,我们也很动感情。59岁的袁隆平仍在为国忧,为民忧,为粮食而孜孜以求,我们的党,我们的政府,我们千万万有骨气的中国人,应该郑重地对他说:请您放心!
文章来源:尘衣之约 刘际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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